人间观察

“天高任鸟飞”

原来,自由不一定是远走高飞,它也可能只是在生活的重压里,给自己腾出一点空白

我总是在黄昏时分,格外留意天上的飞鸟。

尤其是那些离群的孤影,在巨大而辽阔、被夕阳染成橘粉的天空背景下,只是一个急促振翅的黑点。你不知道它因何离群,也不知它要飞往何处。正是这种“不知道”,构成了我对自由最初的想象——一种决绝的、背负着孤独的远去。

可年岁渐长,观察愈多,才渐渐品出这句“天高任鸟飞”里,藏着人世间最大的错觉。我们总以为,自由是那片无垠的天空,是终点,是归宿。可真正的铐镣,从不来自天空的高度,而来自我们对“飞翔”的想象——早已被地面的规则修剪得整齐划一。

我见过最向往自由的灵魂,是阿立。

读书时,他是我们当中最躁动的一个。谈起西藏的雪山、西北的戈壁,他眼里会亮起火光,仿佛下一秒就要点燃枯燥的课本与考卷。他口中的未来,是“在路上”,是“像鸟一样不被定义”。那时我们笃定,他一定会活成我们不敢活的模样。

可毕业五年后,我在一场婚礼上再遇他。他穿着熨帖的西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递过来印着“项目经理”头衔的名片。酒过三巡,话题不可避免地回到当年。他笑着,用自嘲的口吻提起那些“黑历史”,说那是“年轻时的幼稚”。

“没办法啊,总得落地。”他晃着杯中酒,眼神掠过窗外一小片灰蒙蒙的天,很快又收回,精准落在酒桌上。“房价、彩礼、孩子的教育……这些,鸟可不用考虑。天是高,但你不能光盯着天,不看脚下的地啊。”

他说这话时,语气里没有不甘,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最彻底的离别,不是一个人去了远方,而是他亲手告别了曾经那个炽热的自己。 那是一种无声的驯化:对内心之鸟的折翼。他飞进了社会时钟规定的航线,成为一个标准的、合格的“地上的人”。

他的人性,在现实的重力面前,完成了一次最普遍的揣摩——安全,往往比自由更诱人。

于是,“天高任鸟飞”的后半句,或许是:羽重难远翔。

那份“重”,是房贷,是责任,是旁人期待的目光,是自我设定的“应该”。是无数我们亲手拾起,又甘愿绑在自己翅膀上的东西。我们一遍遍摩挲这些重量,最终与之和解,并称其为“成熟”。

然而,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,瞥见飞翔的痕迹。

我们办公楼下的保安老陈,五十多岁,负责指挥车辆出入。那是一片被水泥方砖切割得毫无生气的区域。但他的岗亭里,永远放着一个厚厚的速写本。

午休时,别人刷手机,他画画。画枝头上蹦跳的麻雀,画匆忙路人的侧影,画天空里奇形怪状的云。他笔下的麻雀眼神机警灵动,云朵仿佛真的要飘出纸面。那一刻,他不在岗亭,他在自己的天空。

他没有辞职去看世界,他甚至从没离开过这座城市。但他为自己保留了一片无人能侵扰的领空。他的自由,不在远方,而在那支笔下,在那双善于捕捉美好的眼睛里。

所以,真正的自由,从来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远走高飞。
它是一种内心的权限管理——是在不得不背负的重重之下,依然能决定目光的落点;是在扮演无数社会角色的间隙,依然能确认“我”的存在;是在明知天空或许遥不可及时,依然愿意在泥泞中扑腾一下翅膀。

而那一下扑腾,就是对所有重力最漂亮的抵抗。

天空从未承诺过,每一只鸟都能飞到尽头。
它只是存在。
飞翔,本就是一种选择,一种姿态,一种哪怕羽翼沉重,也从未停止过的向往。


本文著作权归作者 [ 老朝奉 ] 享有,未经作者书面授权,禁止转载,封面图片来源于 [ 互联网 ] ,本文仅供个人学习、研究和欣赏使用。如有异议,请联系博主及时处理。

发表留言

读者留言1

  1. 中文域名很少见呢

加载更多评论
0:00